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Japanese Destroyer Captain 45

我們在脫鞋時我確認當時時間——1406。戰機在上空轟鳴。我們跳進水中時海浪已及膝。我只游了數米時,有股巨大的不可見力量將我拖下去。我反抗掙扎,但無法抵擋正沈沒艦船的吞沒漩渦。我放棄並昏倒,接受死亡。

我再有意識時正從像鉗般抓著中脫離。我正在踢水與扭動。四周完全黑暗,卻漸漸稀薄。我模糊不清地欣賞從我面前飄起的一堆藍色珠子。它們是從我衣服與肺部來的氣泡。窒息的痛苦逼使我吞下一大口海水,然後我頭部就穿過水面。我不斷在極為空無中深呼吸,沒有聲音、光線、感覺,甚麼都沒有。我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勉強保持飄浮。

漸漸地我雙眼開始聚焦,我意識到日光。嗡嗡聲變成聲線,我望向四周,看到許多頭在水面。他們都是黑色的。我神志不清下感覺這裡一定是黑人海濱浴場,我正在這裡享受愜意游泳。我腦袋恢復運轉,但只是緩慢回復。

我仍然感到茫然。兩小時戰鬥的疲累與緊張,接著是巨大震撼與崩潰,這負擔實在太重。然後我聽到有人大喊,「原!你還好嗎?原!你聽到我說話嗎?」

我朝聲音方向凝視,看到一名黑臉人向我大喊,並認出他是古村將軍。其風吹日曬的臉如此地黑,令他在30呎距離外也可辨認出來,即使他身上已滿佈黑油。

「我沒問題,古村,」我回答。「你怎麼樣?」

「是的,我也沒大問題。」

所以我四周那些「黑人」其實是自己的屬下。我輕拍自己的臉並發現我雙手滿是重油。海面覆蓋著這些從矢矧來的油。令我驚訝的是,有許多人正緊抓著小塊木頭。我以為所有船員已經死去。

在我回復視力後,我一眼瞥見大和,即使在六英里距離它依然巨大而令人印象深刻。海浪浮沈偶然會隱去其蹤影,但在波峰升起我時,我能看到多群戰機像小昆蟲般在它附近群集。

當我在浮水,思索著有甚麼事會發生時,一根木頭飄到我觸手可及處。我抓住它並緊握不放。在我的安全有所改善後,我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做甚麼。

「喂你,移過點,給我點位置,」有人在後面大喊。一名年輕人正試圖觸及那根木頭。我緩緩移向一端讓他可以抓緊。他觸碰那根木頭並感激地看著我。

「你是誰?名字是甚麼?」他喘著氣問。

「我是原。來自矢矧。」

我這位新鄰居倒吸一口氣並突然不再說話。他出神注視著我一段時間。「很對不起,長官,」他低聲說。「原諒我無禮。我是二等海兵大輪(Daiwa)……我還是找另一根木頭吧,原大佐。這根不夠大支撐我們兩人。」

他不安地張望,我說,「別傻,孩子。抓緊。我們可以應付的。你有受傷嗎?」

「沒有,長官,完全沒有。在矢矧要完結時,我朋友淺野(Asamo)與我決定爽快死去。我們走到第三機槍並爬上彈夾上,等待被炸成碎片。但士官山田(Yamada)前來並下令我們走上甲板。他說,「這是我的地方。」他是如此憤怒令我們慌忙爬上梯級。我跌倒一次並扭傷腳踝,但這沒甚麼大不了。我在想山田與我的伙伴淺野怎麼了。」

「不要擔心,大輪。現在只要想著生存。假如你不放棄就會走出困境。」

我們張望並看到大和仍在移動。多麼美麗的景象。突然其吃水線噴出煙霧。白煙冒出直至覆蓋這艘龐大戰艦時我們都在嘆息,白煙令它看來像雪蓋山頂的富士山一樣。之後黑煙隨白煙而來,形成升至2,000米高的巨大煙雲。在煙雲飄散後我們再次看著海面,那裡已空無一物。大和已經消失。四月第七日1423時多次巨大爆炸,標誌著這帝國海軍「不沈」象徵的結局。

我突然感到發冷並首次意識到現在正下雨。在我想著大和時我的淚水隨雨水與海水混和。

我朋友森下信衛少將是大和269名生還者之一,他在戰後告訴我大和最後一刻的詳細情況。

大和首次遭直接命中是由炸彈造成,時間是1240,十分鐘後首枚魚雷擊中艦船左舷方。總共還有另外八枚魚雷擊中左舷方,兩枚擊中右舷方。

大和副官能村次郎大佐在1405認定艦船已無法恢復航行。因此戰鬥中在大和艦橋的伊藤中將取消作戰並下令「棄艦」。

驅逐艦冬月受召協助撤離,但它不可能接近那正快速沈沒的巨體。冬月艦長作間英邇中佐與大和保持距離,因為他發現其小艦船會在大艦船沈沒時被拖下去。

伊藤在艦橋向眾軍官揮手告別,然後退到自己的艙房內與艦船共死。大和艦長有賀幸作少將把自己綁在艦橋羅盤櫃上,以確保與大和一同下沈。

森下不得不與其他想連同伊藤、有賀及大和命運與共的軍官激烈爭吵,但他說服了他們全員共同離開艦橋。在1417最後一枚魚雷擊中大和後船身急劇向左傾斜。三分鐘後傾側已達20度,引發爆炸令艦船陷入劇烈顛簸。同樣是這些爆炸將森下與其他人拋離艦船並救了他們。

我緊抓著木頭,在大和沈沒後迷失在憂鬱思緒數分鐘。我為損失自己的巡洋艦悲傷,失去世上最大型戰艦則令我加倍悲傷。我望向四周,未能看到古村的蹤跡,年輕的大輪也不再緊抓著木頭另一端。視野所及沒有任何人。我似乎是乘著海流將我帶離其他人。我將要這樣孤身死去嗎?然後我聽到歌聲,在不是很遠處。

我想到我們那求生指示說,在海洋飄浮人員應保持安靜以保留體力,不應唱歌與大喊讓力量耗盡。因為這些人員正在唱歌,大概他們也斷定自己沒有機會獲救,不如乾脆以歌曲鼓舞自己的精神。更多聲線加入令歌聲更響。我清晰聽到並認出歌曲是《往海邊去》,那是日本戰士數百年來都熟悉的歌︰

若我往海邊去,
願為水中浮屍;
若我往山上去,
願為草下腐屍。
假若我為了天皇而殉國,
那我即死而無憾!

在歌曲重複時我發現自己正加入歌唱。不時有沙啞的聲音大呼「天皇陞下,萬歲!」——意思是祝陞下長生——這表示那些精疲力盡或嚴重受傷的歌唱者正從合唱離開步向死亡。我閉上雙眼,歌聲在我雙耳正變得微弱。

我知道我將要死去。遙遠的旋律像搖籃曲般搖曳,將我帶回童年與母親的歌聲,我的祖父,學生時代,軍校,我們環球航行,在紐約百貨公司購物,年輕軍官的日子,我與藝伎女孩的情事。這萬花筒變成一幅母親的鮮活影像,與我妻子的影像重疊,然後是我首次正式軍官肖像,這又由我孩子的臉孔取代。

淚水流下雙頰讓我走出這奇怪的遐思。我想到上一次只在四個月前的回家休假,還有孩子與我的妻子,意識到他們在我死後會面對許多困難。我大聲哭泣請求他們原諒,希望他們能試著理解。與千津結婚是我的自私,我將她帶離她熟識的舒適生活。現在我正要讓她守寡,帶著三個孩子。原諒我,千津。

歌聲已停止。海水與空氣似乎更冷。我感到寒冷刺骨而顫抖。雙手正失去知覺,讓我難以繼續抓著木頭。有物體飄來,我捉住它。那只是一張黑紙。我一開始想掉走它,最後卻將它塞進雨衣的口袋中。這時我察覺到有其他物體並將它拉過來。那是一條四呎長的繩。我不清楚它那麼會在這裡,但這條繩改變了我整體狀況。

我綁著自己,令我就算昏迷那根木頭仍會讓我保持飄浮。總會有機會讓我的軀體沖刷到日本海岸上。

戰機再次在上空,大概是最後一波攻擊,但我越來越遲鈍並對它們漠不關心,直至數架戰鬥機開始向海面掃射機槍子彈。它們集中在大群的生還者,依然遠離我,但有些子彈也朝我而來。沒有子彈打中我,但其響聲喚醒我對機師的憤怒。我憎恨著他們,並感到未察覺的力量讓我低頭閃身,很快我就不再麻木發呆。

沒有更多戰鬥機前來,但令我驚奇的是,一架馬丁(PBM)飛行艇俯衝而下並在300米遠水面降落。我再次低頭,但那架馬丁沒有注意到我。它慢慢泊向一片染上鮮艷綠色的水域,接走一名在救生充氣船中飄浮的美軍機師,然後再次起飛。我帶著妒忌心情觀看那場行動。

[原表︰航空母艦貝勒森林號所屬復仇者機師美國後備軍W.E.迪蘭尼中尉,因此被一架由美國後備軍占士.R.楊格上尉駕駛的PBM拯救。]

矢矧另一名生還者山田重夫少尉同樣接近這場拯救現場,他的感受與我頗為不同。他在夏威夷出生,因英語流利擔任通信官。後來他告訴我︰「因為我的背景我害怕被帶走為戰俘,我匆忙扯下制服上所有軍階徽章並扔走它們。但那架飛行艇與其乘員沒有接近我。」

山田在戰爭中生還,在1958年工作於日本航空伊利諾州芝加哥辦公室——這是1945年四月那天無法輕易想像的前景。

附近區域再次完全安靜。我第一次感覺輕鬆,開始冷靜地反思當日的作戰。我的防空調動拙劣。在驅逐艦上我可以支撐過來,毫無疑問。所以我真正的能力就是擔任驅逐艦艦長——別無其他。

但那並不正確。我錯誤地忘記了在卡維恩對出成功的方法,當時時雨獵獲兩架轟炸機。矢矧比時雨遠為快速與敏捷。為何我一直讓這巡洋艦作過時的之字型行走,讓魚雷捕捉到我們?

沒錯,我犯了錯,但我是在一年在岸上後變得遲鈍。要是高層指揮留我在海上,而不是調我到那沒用而無效的岸上任務會多好。

我們所有演習與訓練——自動導向魚雷、近接信管與雷達管控炮火——在這天行動面對數百架戰機都沒有用處。我們所有事似乎做錯。這次作戰本身,在缺乏任何對艦船的航空保護下,就是可笑的錯誤。

我不清楚矢矧沈沒後已過了多少小時。四周漆黑,風越來越強。我打冷顫並開始覺得昏昏欲睡。我抵抗著睡意,知道一睡著我的努力就會結束。但畢竟,武士活著是為了隨時準備死去。我可以平靜等候死亡,沒有遺憾或懊悔。

我在四周只看到升高的海浪,只聽到海水拍打我那木頭的聲音。我閉上雙眼並睡著,頭靠著木頭休息。我夢到過去的日子。我正第一次由四國渡海到本州,以申請軍校入學試。渡船的引擎響聲獨特,我可以再次清楚地聽到它。這不像是一場夢。

我張開雙眼,那聲音仍然持續。我看到一艘驅逐艦在一英里外,想著它一定仍在驅趕糾纏不休的戰機。我把頭再次倒在木頭上,但引擎噪音一直令我無法打瞌睡。這聲音以驅逐艦來說太接近。我張望並看到一艘汽艇!這小船是通常由驅逐艦搭載的類型,它距離不到200米遠,在波峰間清晰可見。我思考著它在這裡做甚麼。

那小艇失去蹤影。我伸頸想再次看到它。數分鐘後它再次現身,這次只有50米遠。小艇正在繞圈尋找生還者。突然間我感到恐懼。我拚命希望生存,害怕他們會找不到我。我全力大喊,但小艇繞完一圈也沒有注意到我。

在絕望下我從木頭鬆綁自己,並用力以手腳拍水。這舉動奏效。他們注意到水濺並轉向我的方向。他們接觸我之前的時間像永恆一樣。我太衰弱以致甚至無法抓著船邊,但四隻強壯的手很快拉我進船。

奇怪的是,當我雙腳踏著乾燥小艇那刻我就不再疲倦。我結巴地感激拯救我的人,並驚訝地看到沒有其他生還者在艇上。船員隊長解釋他們已帶許多生還者到驅逐艦上,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出航搜救。

他們再搜索15分鐘但沒有更多發現,然後起行回到驅逐艦初霜。我湧起的力量在嘗試攀梯時耗盡。雙腳就是無法活動。兩名粗壯的水手推送我到驅逐艦甲板上。

初霜艦長酒匂雅三中佐向我問候,「歡迎回來,原大佐。我們幾乎對找到你感到絕望。古村將軍正在我艙房休息。」

我低聲感謝酒匂,並慶幸黑暗遮掩我的臉,我臉上肯定反映我現在多麼不適。酒匂帶我到醫務室,在那裡我脫去浸滿水與油的衣服。經驗老到的看護兵給我急救與按摩,讓我大為回復。我感謝他們並請求一杯清酒。

醫生大笑並說,「好的,原大佐。一般來說我會反對,但我肯定你需要的是清酒。」

清酒讓我很快恢復過來,之後他們給我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在我喝著時,醫務官向我簡述從其艦船看到的事情。

「我恐怕初霜對這次任務沒有很大貢獻。攻擊者越過我們襲擊大和。結果我們沒有遭任何形式的直接命中。我們兩名水手輕傷,但艦上沒有一人被殺。初霜大概是我們部隊唯一未受損傷的艦船。因此我們留在這裡尋找生還者。冬月、涼月與雪風——全數受損——兩小時前離開前往佐世保。冬月狀況不是很差;它遭兩枚火箭擊中,兩者都沒有爆炸,但它十二名船員被機槍子彈殺害。雪風沒有嚴重受損,但它損失三名遭低空轟炸殺害的船員。涼月受一枚炸彈擊中並炸毀其艦首,它不得不以艦尾先行回到佐世保。

「磯風沒有那麼幸運。它沒有受直接命中,但幾乎命中令它出現破洞,其引擎浸水,100名船員死亡。當它已沒有希望獲救後,雪風接走生還者並處分磯風。

「霞嚴重失去行動能力並有17人被殺。其生還者轉移至冬月,然後冬月給霞最後一擊。」

我感謝他的資訊,除這樣問外也別無他言,「你有沒有拯救一名叫大輪的水手?」

醫生檢視名單並回答,「是的,長官。他的名字在這裡。事實上,他兩小時前獲救後一直問你的事。」他呼叫一名勤務兵。「告訴大輪原大佐已安全。」

驅逐艦初霜載著數百名大和與矢矧的生還者,在4月8日中午回到佐世保。一名勤務兵在我們剛下錨時在艦長室敲門,並向古村將軍傳遞一則訊息。古村讀過訊息面容扭曲,將它交給我。那是從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對第二艦隊的嘉獎,稱讚我們部隊「以其勇敢自我犧牲讓特別攻擊機取得重大戰果。」

這重大戰果是甚麼?當日那次空襲計劃由114架戰機組成。那60架戰鬥機,40架轟炸機與14架神風機只成功損傷航空母艦漢考克號、戰艦馬里蘭號與驅逐艦班內特號,代價是接近一百架飛機。

第二艦隊以一艘戰艦、一艘輕型巡洋艦與八艘驅逐艦出擊。它遭總共386架航空母艦艦載機攻擊兩小時。我方艦船防空炮火讓美軍損失當中十架戰機與十二名美軍性命。整支第二艦隊只有三艘驅逐艦生還。這次行動日軍人命損失為大和2,498人,矢矧446人,各驅逐艦721人。

這些簡單但令人震驚的數字已說明,這次戰爭最後一場空—海作戰誰勝誰負。四十個月前以珍珠港攻擊發動太平洋戰爭的強大海軍最後被擊倒。1945年4月7日,隨著戰艦大和沈沒,日本帝國海軍也壽終正寢。

譯註︰

(25) 當時冬月艦長應為山名寬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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