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珍珠港到瓜達康納爾
1941年10月9日是我無法忘記的一日。在那天聯合艦隊大約200艘軍艦集結在廣島灣。整支聯合艦隊聚集在一處極不尋常。
我當時是2,500噸驅逐艦天津風(天上的風)的艦長,它是四艘剛加入第二艦隊第二水雷戰隊的四艘同型艦之一。這四艘最新型艦船指定為第16驅逐艦隊。
當天是美麗的秋日。停泊的軍艦在港灣海面上靜止不動。水面如鏡反射遠方地平線的藍色山峰。無數海鷗在艦船間來回飛過。一切平穩而安靜。
旗艦長門在0900發出的信號引起所有瞭望員關注。旗號表示︰「所有艦船W.Y.Z。」這是特殊的編碼信號,意思是︰「所有指揮軍官須前往旗艦報到。」此訊號在每艘艦船都引起一陣忙亂。數分鐘後,我的汽艇載我前往長門。在我到達後,長門整個寬敞甲板很快填滿數以百計年齡各異的軍官。
在出席者中我很快找到自己的直屬上司,第二水雷戰隊指揮官田中賴三少將,以及第二艦隊指揮官近藤信竹中將。每個人看來都嚴肅認真。即使正值清新的秋日天氣,氣氛卻令人窒息。長門響起三響鐘聲,表示時間為0930,所有船員都不見影蹤,甲板上只留下少佐或以上軍階的艦長。這樣異常謹慎令氣氛更為緊張。
聯合艦隊副官之一山口肇中佐在講台旁大喊︰
「各位,請注意!司令長官很快會到來。」
山本五十六大將出現在甲板時我們立正肅靜敬禮。他步向講台的步伐在一片寂靜中清晰可聞。
山本大將向我們回禮,並開始說︰
「我在這裡看到你們所有人極為高興。我們聯合艦隊已完成戰爭準備。我們會繼續以此為基礎訓練。
「當前局勢表明日本可能被逼與美、英、澳、荷開戰,而不是屈服於四國的經濟封鎖扼殺。
「我們無疑處於我們歷史上最嚴重的危機。當國家決定對同盟國開戰,聯合艦隊的職責就是保衛我們國家並擊敗敵人。我相信這任務可以完成,但需要你們所有人拚盡全力。我期望你們所有人與我一起恪盡其責,令我們可以在非常時期完成自己的使命。」
山本以低沈聲線發表這篇簡短說詞,但其內容就像雷電般震撼。所有軍官都感到震驚。我感覺自己呆然不動。
山本大將在停止發言後閉口不語,四處張望,好像要看穿每個人雙眼似的。他緩慢步離講台時,看來比起嚴肅更像是悶悶不樂。
山本的參謀長宇垣纏中將隨後發言,發表對當前局勢的分析。他指出同盟國禁運的驚人後果。日本在各種重要物資如石油、鐵礦、橡膠、鋅、鍚、鎳、鋁土岩正在短缺。他解釋高層指揮結論認為,假如現時局面再持續一或兩年,日本將會面臨崩潰。他說高層指揮最後探取反撃策略對抗同盟國壓制。
「可能這次聯合艦隊所有軍官會面……」這時宇垣結巴起來。「這可能會是以這種方式見面的最後一次。我們可能無法再次這樣互相見面。
「從現在起我們將會進行最嚴苛的訓練。讓我祝願你們健康。同時也讓我提醒你們︰不論訓練有多劇烈,你們必須時刻留意屬下要有足夠休息與睡眠。我們必須注意沒有人落入過度工作。我們所有人必須狀態良好……時刻如此,即使我們準備有所犧牲。」
在宇垣漫長的彙報後場內一片寂靜。山口中佐宣佈會議結束,山本大將與其參謀官離開。其他人開始接連離開。
我仍感到震驚,山口與宇垣的說話仍在我耳邊環繞。身為區區中佐,我的艇船還要一段時間才會來接我回天津風。突然我打消恍惚並走向艦內艙口。我決定要與宇垣單獨談話。
我們之前曾有交集,因此宇垣對我並不陌生。過去我兩次被指派為聯合艦隊演習的裁判。其中一次宇垣是裁判委員會的主席,當時我有機會與他詳談。
當我到達艙口,一名上級將軍出現,我匆忙敬禮。他是我的好朋友南雲忠一中將,當時是第一航空艦隊指揮官。他向我回禮,微笑說出我的名字,我們互相問候。他緩步離去時,其寬闊兩肩向前下垂,在我看來他扭曲的笑容似乎只有不滿。看到南雲如此心情讓我感到吃驚。南雲對我來說似乎一向是堅毅熱情的人,他通常會衝向老朋友旁,向他拍肩,並大聲喊出興奮的問候。
這位進取將軍的詭異心情令我不安,我沿窄梯向下攀爬,抵達宇垣將軍的艙房。
我敲門,並在他響亮的吩咐下進去。宇垣坐在其桌上。他心情並不愉快。
「長官,我可以與您談幾分鐘嗎?」我大膽問。
「當然,原,」他回答。「請坐。」
我猶豫不決,在生硬的安靜後再次發言。「宇垣將軍,我的行為可能令你覺得極為無禮,但我這樣做完全是自己決定,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不會認為我是會在嚴厲命令前質疑或退縮的人……」
「我很清楚你,原。不要緊張。繼續說你想說的。你是來討論與同盟國展開海戰是否明智嗎?」
「沒錯,長官。我只是一名驅逐艦專家,視野狹窄有限,也肯定沒有資格批評由高層指揮頂尖智囊計劃的方案。恕我直言,宇垣將軍,但我對這整套戰略感到懷疑。我們可以繞過,比如說,菲律賓來避免全面戰爭嗎?如果是資源逼使我們進攻,我們現時不可以只攻擊荷屬東印度嗎?」
宇垣就像南雲般擠出笑容。他清喉嚨後說︰「我告訴你,原。你的意見與不少高階軍官一樣,但它被否決了。現在已作了決定。我必須強調一點。我們作出這決定,並已有最壞打算。如你所知,我們的駐華盛頓大使野村吉三郎將軍,現在正作最後努力為共識談判。職業外交官來棲三郎很快會以特使身份加入,兩人將會加倍努力。我們並不希望戰爭。但如果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我們需要快速有效地攻擊。這是高層指揮最終採納的說法。」
我暗中抱怨,知道再討論下去也沒有用。我請求離開,宇垣說,「保重你自己。你是海軍最優秀的驅逐艦軍官。我們需要依靠你。再見,原。」
但是這次結果成為宇垣與我的最後一次會面。1943年4月,他在兩架載著山本與其參謀的雙引擎一式轟炸機(Betty)受一群P-38戰鬥機攻擊中生還。這次攻擊發生在所羅門布干維爾附近。兩架轟炸機均遭擊落,山本被殺。但宇垣仍活著直至戰爭結束那天,當日他在沖繩帶領太平洋戰爭最後一次神風自殺攻擊。
至今我不清楚宇垣自己是否在反對珍珠港攻擊方案的人當中。但是我一直覺得,他與南雲都是反對一方。山本堅決要求實行這方案,但即使是他據指也說過,「帝國海軍只能有力作戰兩年。」山本也據稱希望日本政治家能在災難發生前達成體面的和平。
我走回甲板,依舊震驚。年輕軍官仍然以小組聚集。我聽到一名神氣活現的少佐說,「我們驅逐艦員一定要爭先並打敗數量超越我方的敵人。整場戰爭很可能會取決於我們的戰鬥。」
我點頭並自己想,「或許他是對的。」我回到自己在天津風的小艙房,從書架中取出《孫子》。這本討論戰略與哲學的古中國經典,大約2,500年來一直是東方戰士的聖經。
這本不朽經典以這段開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第三章則這樣總結︰「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這建議聽來明智,但無法提供任何慰藉。我認定此書過於哲學,將它拋到一邊。其雋語可能適用於一名君主或司令,但不適用於我這種低階軍官。我繼續感到鬱悶。
即使我一直頗為緊貼跟進時事,卻未能想到軍方領導已決定開戰這事。在長門艦上舉行歷史性會議之際,近衛公爵及其內閣也同時請辭。其後繼人為東條英機陸軍大將。我遲來地意識到,在這關鍵時刻交替政權帶來的不祥陰影。
在之後幾日我持續摸索讓自己準備全面戰爭的方法。繼《孫子》後我閱讀眾多帝國海軍指引,但沒能找到任何解答。「我知道敵人與我自己的長處嗎?」我問自己。
我被稱為最優秀的驅逐艦軍官。在演習中我一直勝利,以精確魚雷射擊了結「敵人」。很多時我會發射常規八尾「魚」的半數來「擊殺」。這反映出我的長處;敵人的長處又是甚麼?
我只有模糊概念。如果倫敦裁軍會議的比例仍然成立——這很有懷疑,因為日本在1934年退出條款——英美總戰力為10,則日本只有3至3.5。這表示我在戰爭中必須擊沈最少四艘敵艦並確保自己的驅逐艦完好無損。如果每位帝國海軍指揮官都成功這樣做,我們就可能打成平局。這相當不可能。正如南雲將軍多次對我說過,美國強大的工業潛力,對日本是另一未知並難以克服的不利因素。無疑所有這些想法都令我鬱悶與悲觀。
更多天的奮鬥最終能我意識到,我終究是一名戰鬥人員,不是一名高階指揮官。我下結論自己的工作是準備戰鬥,確保自己的艦船與屬下完好,擊沈任何敵對艦船。我不能讓自己沉浸於戰爭的整體問題,並必須在我有限角色中盡己所能戰鬥。
奇異的是,1941年我最後在一本300年前寫成的書,找到自己疑問的答案,那就是宮本武藏的《五輪書》(五車輪之書)。它令我達至一直追求的平靜。此書是一名傳奇劍客在66場決鬥中生還,後來成為日本最偉大藝術家與哲學家之一的回憶錄。
相比起《孫子》,宮本的回憶錄頗為抽象難明。以字面翻譯其散文對西方讀者來說不會太有感受。宮本生於1584年,活在戰亂時代。年輕時他是劍術天才。在那年代,為贏得劍術名氣需要向其他有名劍客挑戰,這不是純粹體育競技。就像以前西方國家拳手打鬥沒有規則,那時日本劍客也經常死於決鬥。他們的劍由硬木或極鋒利鋼材製成。高手使用木製練習劍可以輕易令對手殘廢或死亡,所以使用木劍或鋼劍沒有很大分別。
宮本的66連勝——在任何時代都是傳奇——在此書中由戰鬥者他自己考量與分析。貫穿他對這些戰鬥描述的共通主題是,「不要拘泥於既定形式或規則,要按特定情況適應。」這理論實踐起來極為困難,尤其在分秒差錯足以致命的對抗中。
閱讀後我對一直尋找的解答存在感到正面。通過按特定情況調整適應,我或許能幫助克服同盟國的絕對優勢。我現在相信正因為我將這信念實踐,才令我在太平洋戰爭中戰績良好並生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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