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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島戰役被稱為太平洋戰爭美國轉為優勢的轉捩點。可以肯定的是,南雲在中途島受到毀滅性打擊,但這不代表日本海軍整體崩潰。山本的聯合艦隊仍保持完好,日本依然擁有最少四艘航空母艦與美國海軍的抗衡。
依我推斷,真正意味著帝國海軍衰落的,是山本在中途島後一連串戰略與戰術上的失誤,出現在1942年8月初美國登陸瓜達康納爾後的各項作戰中。
在中途島作戰慘澹收場後,山本指派其聯合艦隊至特魯克,然後讓它們回母國。正當美國攻擊瓜達康納爾時,山本聯合艦隊主力正停泊在瀨戶內海吳港附近,距離戰鬥區域2,700英里。在瓜達康納爾附近各重要作戰的過程中,山本將小型艦隊逐支拋進該區域。事後評價其策略看來荒謬。這是怎樣制定的?
我在6月10日於中途島北方大約600英里與運輸船隊重新會合,協助護衛它們到特魯克,我們在15日抵達。兩日後,我們全數離開前往日本。我們在6月21日抵達橫須賀,三日後轉至吳港。所有人員都受命不能談論中途島。戰役真正詳情即使對指揮軍官來說都標為「最高機密」。似乎這命令希望人們絕對相信帝國大本營的公報,對日本損失輕描淡寫,誇張強調美國的損失,並堅稱戰鬥以日本勝利告終。
聯合艦隊回到平靜的瀨戶內海,但原因不是它們需要維修。南雲部隊遭受重創,但其他主要部隊基本上沒有損傷。山本希望在一個月前的人員重組後訓練其屬下。
山本與東京海軍高層指揮沒有絲毫懷疑,認為美國會在中途島戰役後兩個月內對瓜達康納爾發動一場主要攻擊。他們相信美國能夠發起進攻的時間最早會在1943年中。
從6月28日至8月5日我在東京灣水域護衛商船。這項簡單任務正好給我機會訓練屬下的新船員。
毫無疑問山本在這時撤走聯合艦隊回日本水域是致命的失誤。聯合艦隊大部份應該留在特魯克。然而山本的戰略也不是毫無價值。其104艘驅逐艦大多數得至喘息並進行急需的訓練。所有這些驅逐艦很快將會參與一連串密集而激烈的戰鬥,為時超過兩年。在這些戰鬥中,驅逐艦歷史上首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擔當主導角色。
另一重大失誤是在所羅門群島中零散地投入驅逐艦,而且通常沒有戰機或大型軍艦協助。然而驅逐艦面對所有困難仍然勇於戰鬥。除戰鬥外,它們也負責運輸部隊。參與廣受稱頌「東京快車」的驅逐艦在南太平洋確實負起重擔。
折損率很高。從美國在1942年8月7日展開瓜達康納爾作戰,直至日本在1943年2月7日從島上「敦克爾克」式撤退(10),有12艘日本驅逐艦沈沒。
我從1943年3月至11月在所羅門水域持續參與作戰,指揮驅逐艦時雨。折損率比之前六個月更高,原因是敵方漸增的航空優勢與其改良雷達。我艦是「東京快車」中唯一一艘沒有船員喪失下生還的艦船。在這段期間大約另外30艘日本驅逐艦沈沒。
日本海軍人員稱時雨(秋天的雨)為「幽靈艦」或「不滅艦」,我則得到「奇跡艦長」的綽號。這確是我生涯中最光榮的時期。
有句中國古諺說︰「獅子搏兔,皆用全力。」美國海軍在1942年8月7日破曉猛攻瓜達康納爾與圖拉吉時,其行動正像這「獅子」。諷刺的是,日本在圖拉吉的機場正好在之前一日完工。圖拉吉島上有2,600名日本建築工人,由只有800名以少量大炮與一些機槍武裝的海軍部隊保護。日本航空戰力只包括九架水上戰鬥機與12架沒有武裝的飛艇。
美軍在兩小時內徹底擊敗圖拉吉的日軍,另一營日軍在瓜達康納爾以同樣速度被消滅。此時日軍「獅子」——聯合艦隊——正在2,700英里外的日本瀨戶內海酣睡。但山本在瓜達康納爾東北560英里的拉包爾有「看門犬」,那就是三川軍一中將的第八艦隊。
三川的部隊由五艘重型巡洋艦、三艘輕型巡洋艦與一艘驅逐艦組成,它們在8月7日1530駛離拉包爾,8日半夜向美國入侵者突襲。三川的艦船在30分鐘戰鬥中,擊沈四艘美國與澳洲重型巡洋艦,並損傷一艘巡洋艦與兩艘驅逐艦。
[原按︰巡洋艦昆西號、溫森斯號、阿斯托利亞號與澳洲的坎培拉號沈沒;巡洋艦芝加哥號受損。驅逐艦賈維斯號在之前一日受航空攻擊而受損,翌日再因航空攻擊而沈沒。詳情載於USNI Proceedings Feb. 1950, p. 119. "Jarvis: Destroyer That Vanished",作者為Cdr. J. C. Shaw.]
三川只失去巡洋艦加古,在兩日後其艦船接近新愛爾蘭卡維恩時加古被潛艇S-44擊沈。三川取得戰爭中其中一次最輝煌的海上勝利。但他犯錯沒有攻擊任何瓜達康納爾載著補給的運輸船。
戰後三川因這項失誤遭美日人士猛烈批評。但是我認為,三川完成了其「看門犬」的任務。真正要指責的,必定將聯合艦隊留在母國水域的山本五十六大將。
當美軍入侵報告抵達日本時,「獅子」豎起雙耳,卻沒有動身。裕人陛下正在日光別墅避暑,聽到此消息時,他說要即時回到東京;但海軍軍令部長永野修身海軍大將直接前往日光聽取陛下意見。
「陛下,這並不值得陛下關注,」永野解釋。他亮出一份來自日本駐莫斯科武官的「情報」報告,聲稱在瓜達康納爾的敵方部隊只有2,000人,他們的計劃純粹是破壞機場後從島上撤退。沒有人知道這份愚蠢的情報報告從何而來,但更愚蠢的是各高階軍官一定是忽略許多其他情報報告。最後在8月10日,作戰開始三日後,5,800名在特魯克待命的「中途島」部隊按帝國大本營命令前往瓜達康納爾。
山本的「獅子」在聽聞三川那「巨大勝利」後再次閉上雙眼,它只在得悉大本營命令後慢慢甦醒過來。翌日8月11日,近藤信竹中將第二艦隊離開聯合艦隊,展開2,700英里旅程前往瓜達康納爾。南雲忠一中將拖延行事,指其新的飛行員仍未準備好;但在催促下,他也準備與山本主力在8月16日共同出發。在這時美軍部隊已在瓜達康納爾島上站穩陣腳。
最後一刻變更讓我艦天津風轉到我的舊友南雲指揮下。天津風與14艘驅逐艦組成第十戰隊以巡洋艦長良為中心,它是南雲自赤城在中途島沈沒後的旗艦。戰隊由驅逐艦專家木村進少將指揮。
我們以輕鬆的18至20速度節往南。這些驅逐艦速度可達33節,但高速會大量增加燃料燒耗。我們計劃在8月20日左右到達特魯克,以五日時間航行2,000英里。從那裡我們會前往瓜達康納爾。
前往特魯克半途我們得知日本在瓜達康納爾犯下另一失誤。在8月18日晚上,六艘日本驅逐艦800名輕裝部隊登陸瓜達康納爾東岸。顯然日方高層指揮沒有人認識到,美軍已經大量投入大約20,000名裝備精良的海軍陸戰隊至該島。日軍部隊穿越叢林頑強前進,結果只是兩天後遭美軍包圍並大規模屠殺。少於200名日軍在猛攻下生還,他們在極度混亂中逃走。
這消息震驚山本。他立即停止中途停留特魯克的計劃,並命令艦隊直接趕到瓜達康納爾。山本遲來地恢復理智。但陸軍指揮堅信日軍戰無不勝,並能以其進取精神擊破佔數量優勢敵軍的神話。在一木清直陸軍大佐第一團潰敗後,陸軍這次決定投入一旅軍隊。這支由川口清健陸軍少將指揮的部隊同樣戰敗。但這距離陸軍決定以整個師投入戰事前仍然有很長時間。
山本的自滿在8月20日完全動搖。在當日早上,一架在布干維爾島西方大約500英里搜索的巡邏機發現敵方一支作戰部隊——最少有一艘航空母艦、一艘巡洋艦與兩艘驅逐艦——正以14節速度前往北方。
山本已取消停留在特魯克,但基本上所有艦船都燃料不足。我們在繼續前進前不得不從油輪在海上加油。海上加油往往是危險而令人神經緊張的行動,在戰時尤其如此。油輪與軍艦都必須減速至六節,數艘驅逐艦也必須為此巡航以免敵方潛艇或戰機攻擊這誘人的目標。這次我們加油時間之長,以致在23日0400時我們才到達瓜達康納爾北方400英里位置。
兩艘運輸船載著一木大佐指揮的另外1,500名部隊,它們由第二水雷戰隊一艘巡洋艦與六艘驅逐艦護航,位置在我們前方50英里。計劃是以一木一半部隊為先鋒攻擊瓜達康納爾,之後另一半部隊跟隨已登陸的第一支部隊。額外支援部隊將由川口旅提供,其船隊已離開特魯克。
8月23日早上,第二水雷戰隊報告指其艦船被敵方巡邏機發現,因此山本將軍面臨一項問題。最適當方案為取消原定登陸作戰計劃,並進行關鍵的海上行動。但是山本卻命令第二水雷戰隊船隊與其一木部隊折返航線「僅一天」,他也沒有對川口船隊發出任何命令。他決定打敗那支美軍小型作戰部隊,之後繼續原定的登陸作戰計劃。
在此需要為山本的決定稍作說明,並要記住事後評價並沒有顧及當下決定的負擔。自中國戰爭起,慣常做法是由陸軍先攻擊,再由海軍跟從。陸軍的主意是,由一營部隊先行登陸,之後是團中其餘部隊,再之後是一旅部隊。要求陸軍推翻這主意會違反以往的慣常做法。
假如山本知道敵人在瓜達康納爾的戰力,他毫無疑問會堅持己見並不顧傳統。但不知為何他未能得知當時形勢的實況。他的首要考慮,是在瓜達康納爾東岸守住灘頭陣地的部隊。他們遭殲滅只是時間問題。為避免失去這灘頭陣地必須做些事。
山本匆忙編成一分隊,成員有聯合艦隊最小型的航空母艦,10,150噸龍驤、重型巡洋艦利根與驅逐艦時津風及天津風。四艘艦船組成小隊由原忠一少將[原按︰與本書作者原為一沒有親屬關係]領導,急速前往瓜達康納爾並驅趕據報正前往布干維爾的美軍作戰部隊。南雲作戰部隊,包括其核心戰力兩艘40,000噸航空母艦,按指示轉往西北方,並在敵艦追擊原將軍誘敵部隊時從側面攻擊敵人。
我們在24日0200出發,由13,320噸利根——這艘艦船全部八台6吋主炮安裝在艦首甲板,外型怪異——領航。龍驤跟隨其後,兩側有天津風在右舷,我們的姊妹艦時津風在左舷。我們以26節速度急行至瓜達康納爾。
這任務並不容易,卻是我在戰爭中首項真正重要的任務。我站在艦橋,肌肉因興奮而顫動。在利根的原將軍是海軍最傑出領袖之一。我從在軍校日子他擔任講師時就認識他,對他完全信任。南雲作戰部隊攻擊珍珠港時,原領導過一支航空母艦分隊。
最大的擔憂是龍驤。每當我觀察這艘服役10年的航空母艦時都會感到不安。最優秀的飛行員從不會被指派到較舊艦船,而在中途島喪失這麼多精銳飛行員後,我有把握龍驤的航空人員極為缺乏經驗。我憂慮這艘「誘餌」會不會在這場戰爭其首次真正考驗中生還。
在0713,正當南太平洋迎來黎明,敵人一架海軍水上飛機也與我們首次接觸。它跟隨我們一段距離,但最後轉向離開,顯然已取得關於我們戰力的足夠資料。我感到苦惱。我們依計劃不安地前進四小時,沒有再看到任何敵方飛機。海面極為平靜。陽光不時在濃厚雲層間閃過。天氣很適合飛機攻擊,令人回想起中途島。真是糟糕的一天,我想。
在1100我們處於瓜達康納爾北方200英里。六架轟炸機與15架戰鬥機從龍驤急速上升,確切按計劃前往瓜達康納爾島。當龍驤轉向西方前往與這些戰機的會合點時,我艦則轉左,與這艘航空母艦保持2,000英里距離。我知道派出的21架戰機並非該艦所有艦載機,並懷疑為何龍驤沒有派出其餘下九架戰鬥機作空中掩護。我看著雲層,估算著有多少敵機可能會在任何時間從中出現,對這艘缺乏防備的航空母艦作致命一擊,正如在中途島時一樣。我漸漸變得更為煩躁不安。
又一小時過去,龍驤仍沒有派出更多戰鬥機。我完全無法理解,並生氣地自言自語。在1230無線電室傳話管傳來興奮的聲音︰「中佐,龍驤一架戰機傳來訊息指,轟炸瓜達康納爾已取得成功。」
[原按︰島上機場只受到輕微損傷。]
我鬆一口氣,但懷疑只有六架轟炸機會有多大效果。我開始吃已送來艦橋的午飯。
我剛吃完時聽到一名瞭望員喊著︰「一架戰機,看來是敵人,來自左舷30度。」透過雙筒望遠鏡我看到一架敵機在一段距離外悠閒地盤旋,在雲層間滑出滑入。
訊號旗懸起,船號鳴響,火炮升起準備防空炮火。那架戰機接近時,另一架飛機從雲朵中出現。它們看來是B-17空中堡壘,就像我們在達沃的舊友。我轉向龍驤張嘴注視。航空母艦上如此無聲寧靜,令我認為艦長一定正睡著。
為警示龍驤,我指示火炮手開火,即使敵方轟炸機仍在射程範圍外。利根與時津風立即跟隨。最少兩架戰鬥機從龍驤急速升空。敵方戰機掉頭,其偵查行動已完成。我方戰鬥機快速爬升,但當它們到達敵方高度時,那些B-17已消失於雲層中。戰鬥機回來在其航空母艦上緩慢盤旋。
我已失去耐性,感到擔憂憤怒。龍驤面對可能在任何時候大量出現的敵機將會束手無策。我快速寫下便條並呼叫屬下訊號官。「馬上以旗號向龍驤傳達這則訊息!」
一名訊號員出現並熟練地揮動其旗幟︰「來自天津風艦長原為一中佐,致龍驤副官貴志久吉中佐︰我已感到相當不耐,不得不以自己的印象向你建議。你們的航空作戰遠不符預期。發生甚麼事?」
這訊息大概很無禮,也肯定很大膽。我從未聽過任何其他日本海軍軍官會在作戰中發出這樣的訊息。我向貴志傳達這訊息,因為我們在江田島是同學。他不是負責航空作戰,但我的意圖是提醒艦長與負責航空軍官。
我好奇貴志會怎樣回應,注視著航空母艦並看到回答訊號︰「來自貴志致原中佐︰非常感謝你告誡。我們會做得更好並期望你的合作。」龍驤的回應行動迅速。再有七架戰鬥機很快出現在甲板。其彈射器幾乎即時能夠運作,但它們來得太遲,那一刻我屬下瞭望員大喊︰「許多敵機正在接近。」
時間接近1400,龍驤正迎風轉向以彈射戰機時,大量美國俯衝轟炸機展開攻擊。我焦慮地看著龍驤。其他日本航空母艦可在數分鐘內全數發出其甲板上已準備好的戰鬥機。但龍驤並非如此。
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艦移開至離龍驤5,000米距離,利根與時津風也是如此,以與前來的敵機戰鬥。龍驤無線電通知21架攻擊瓜達康納爾的戰機,命令它們前往在拉包爾與瓜達康納爾中途的布卡,而不是返回航空母艦。為何它不召回當中大約15架戰鬥機作截擊?
我已沒有時間猜測。敵方SBD無畏轟炸機與格拉曼戰鬥機正向那行動緩慢的航空母艦猛撲。
[原按︰這些攻擊機來自美國航空母艦薩拉托加號。]
最少二十四架美國轟炸機在龍驤附近散落其致命炸彈,戰鬥機則低空俯衝向艦船,以機槍掃射眼前所有物件。龍驤12台防空火炮接連著火,未能擊落任何攻擊者。
兩至三枚敵方炮彈擊中艦尾附近,摧毀飛行甲板。緋紅色火焰自破洞中升起。不祥的爆炸迅速接連發生。更多炸彈直接命中。水柱包圍航空母艦,艦船已遭濃密黑煙吞噬。這並不是有意發放的煙幕。其燃料庫已遭擊中著火。它正在沈沒嗎?還是已經沈沒?
譯註︰
(10) 1940年5月尾至6月初,英法盟軍從敦克爾克以各種船隻成功撤出歐洲大陸,免遭德軍圍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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