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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學江田島那一年標誌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以協約國一方參與這次戰爭。國家沒遭受戰亂影響,日本商人則在戰爭期間大發其財。
隨休戰後而來的是世界和平與日本一場嚴重蕭條。即使在與外界隔絕的江田島,也能看到經濟蕭條不少跡象,並反映在整體氣氛之中。
在我從海軍畢業後不到一年,五大海上列強——英、美、日、法、意——同意簽署一項裁軍條約,為各國海軍艦船最大噸位數設立限制。
我們這班150名軍校生被指派到巡洋艦出雲或八雲。我被派到後者。這兩艘6,000噸軍艦曾經是1894至95年中日戰爭的主力。任何超過25年的船隻都難以運作。服役期這麼長的軍艦與其說是財產不如說是負擔。
但是我們這些年輕人則是如此高興,以致幾乎無法抑制自己大聲歡呼。我們知道自己將會出發作環球巡航。任何事都不能打擾我們的愉快心情。船隻殘破而外觀嚇人。但我們誰都沒有在意。
有一個月時間兩艘巡洋艦在橫須賀近岸水域訓練。我們每個人的例行工作與任務是純粹體力勞動。我們當中許多人開始懷念江田島的日子,就像那時是幼稚園的時光一樣。
帝國海軍長久流傳這樣的說法︰「海軍種姓包括軍官、士官、牛(指應徵入伍者),最後是軍校生。」換句話說,大家普遍認同,江田島畢業生初次航海任務比其餘應徵入伍者的更為悲慘。
日本軍艦從來不是以船員舒適為考慮建造。它們沒有應徵人伍者或軍校生的常規臥室。晚上我們會在任何可設置吊床的空間睡覺。飲食則是米飯與大專為主,配上一些罐頭魚或肉。
應徵入伍者生活悲慘。但他們每個人都有特定工作學習,並可以集中於此。反之,軍校生則要學習船上所有工作——由鍋爐到六分儀操作——並以配得起帝國海軍軍官的良好舉止學習。我們沒時間有稱得上是自己的工作。
在似乎漫無止境的一個月艱苦訓練後,兩艘舊艦離開橫須賀,前往美國作環球之旅首站。許多日本年輕人受海軍生涯吸引,很大原因就是這可以見識世界的機會。
巡洋艦拔錨時軍校生間滿是喜悅與歡欣。我們以為自己的苦難已過去。真是大錯特錯。我們未能認識太平洋無情的波浪。我們所有人在離開橫須賀兩日後都嚴重不適。即使是我這樣堅決而健康的年輕男性,在前往航程第一站期間都一直痛苦地嘔吐。
當我們兩星期後抵達檀香山時,年輕軍校生們都虛弱地爬下跳板。我幾乎想親吻地上,以感謝上天讓兇狠的磨難完結。我在學校的綽號「海豚」,在這次似乎格外不合適,這可憐的魚在兩星期磨難中瘦了30磅。其餘許多人也是如此。
負責指揮訓練航行的齋藤半六中將決定在夏威夷逗留一周。此決定部分原因是回應群島上日籍居民的熱情歡迎與友善接待,但更大理由是讓我們軍校生恢復狀態。
我們下一站是聖地牙哥,由此我們航向南方,穿越巴拿馬運河,在1921年10月29日抵達紐約,離我們離開橫須賀已超過兩個月。當時五強裁軍會議正在華盛頓舉行。我們這些古舊而過時的艦船在此時抵達,有可能是經過計算的舉動。
那時日本費盡心思隱藏其真正實力。在1920與1921年分別建成的戰艦長門與陸奧,噸位理應是較一般的32,600噸,配備八台16吋火炮,最高航速只有23節。事實上這兩艘35,000噸軍艦最高航速接近27節,性能明顯超越美國馬里蘭號。
日本也沒有大肆宣傳世界上第一艘航空母艦,9,494噸鳳翔在1921年完工。世界各國也不知道1,345噸島風這艘新型先進驅逐艦。它配備四台4.6吋火炮與六套魚雷發射管火力,航速可達40節。與此同時,由軍校生笨拙操作的兩堆飄浮廢棄物,則樸實地在美國海岸爬行。
我們到訪時紐約城居民對我們非常好客。例如有一次觀光遊覽,我們其中四人走進沃納梅克百貨公司,一位可能是經理的親切紳士走來請我們與他合照。我很遺憾我忘記了他的名字。
在照片的四位男孩中,只有最左面那位,未來的町田再男(4)大佐與我仍在生。町田後來成為技術官,專長是光學武器研發。他現在住在東京,是高級小型相機與鏡頭生產商佳能的管理層。
從紐約我們航越大西洋。那時我們已習慣船上生活,而且橫渡時遠比太平洋平靜。我們訪問了英國與法國,之後經過地中海與印度洋回國。在離開差不多七個月後,我們在1922年3月9日回到日本。
那時華盛頓會議結果已公布。結果對帝國海軍來說極難接受,許多高階軍官因此要求退役。
1921年華盛頓裁軍協議只允許日本保有315,000噸戰艦,相對於英美各525,000噸,以及法意各175,000噸。日本航空母艦戰力限制在81,000噸,英美各135,000噸,法意各60,000噸。至於巡洋艦與其他軍艦,協議限制每艘艦船不得超過10,000噸,但沒有最大艦船數目限制。
許多日本海軍軍官認協議帶來撕裂。1921年開始建造的39,900噸戰艦土佐不得不自沈,其姊妹艦加賀則改建為航空母艦。同為34,364噸巡洋戰艦赤城與天城也受命改建為航空母艦。赤城最後改建,但天城在途中因1923年大地震損毀。高層指揮也被逼銷毀四艘47,500噸戰艦的設計藍圖。這些藍圖剛在1921年經許多技術人員多月努力完成。
日本海軍認為華盛頓會議是純粹權力政治事件,日本在此以慘敗收場。許多人想到1913年加州實施的反日移民法案,導致日英同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取消。另一為人提及的是,美國在指導國際聯盟成立後杯葛了它。
正是在這種精神氛圍下日本首次認為美國是「潛在敵人」。年輕軍官及像我那樣的軍校生,都缺乏經驗衡量這種想法,但這是上級軍官每日灌輸給我們的說法。
在環球巡航回來後不久,我們這班軍校生全員以海軍少尉身份到船上服役。我們當中五人被指派到巡洋艦春日服役。我們這新角色同時要考慮許多事,但「潛在敵人」不在其中。
新任務對我啟發不多。它令我想起一句日本格言︰「無十年不足以成為合格海員。」春日沒有出雲或八雲那麼老舊,但它也曾在1904-5年日俄戰爭中服役。我提醒自己,「你仍是一名實習生。不要貪求像長門那樣的現代無畏艦。要有耐性!現在離你入學江田島只有六年。」
我在1922年5月登上春日報到。在艦船拔錙時我們的目的地是俄羅斯。最初這任務看來好像環球巡航的延續。但是春日不只是在巡航訓練。其任務是保護在西伯利亞的日本居民,當地正陷入戰後革命的動盪中。1920年數以百計日本人在尼古拉耶夫斯克遭俄國叛軍屠殺。兩年後西伯利亞仍然一片混亂。
對我而言經驗與在八雲艦上很類似,當中我們未開一炮。自1904至05年日本摧毀其艦隊後,俄國就沒有軍艦與我們抗衡。
春日巡航北方水域是我在濃霧中行船的首次經驗。在六月我們於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登陸,這西伯利亞知名港口許多傾斜山丘讓人聯想起長崎。戰敗俄國人受內戰撕裂的悲慘情況令人震驚。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看到的,與在紐約及其他戰勝國繁華港口所看到的形成強烈對比。當時我想到一個國家一定不能戰敗。超越任何想像的是,日本會遭遇像沙俄那樣的命運,更不用說這命運僅僅在二十三年後來臨。
離開符拉迪沃斯托克後我們到訪大泊,它是庫頁島最南的港口,在1904至05年戰爭後,俄國將此地割讓日本。當時沒有人能想像寧靜、簡樸的大泊港會在1945年由俄國人重奪,並轉變成今日的主要海軍基地科爾薩科夫。
帝國海軍高層指揮不屑將現代快速艦船用於西伯利亞沒有抵抗的作戰。但在領導作戰上則選用具外交才能的軍官,因為日本當時與俄國不在交戰狀態,作戰中也有許多棘手的問題。
春日艦長米內光政大佐是我遇到第二位偉大的上司。就像身為江田島校長發起徹底改革的鈴木中將一樣,他得到我至高的尊重與敬意。但是這兩人有明顯不同。鈴木中將為人敏銳、堅強與敢言。米內大佐則沈默寡言。當時他正四十出頭,外貌非常英俊而舉止得體。在春日服役六個月中,我從未見過他叱責軍官。然而他屬下船員士氣異常高昂。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帝國海軍歷來培養的最偉大領袖之一。
米內大佐與鈴木將軍只有一點相同︰他們不會容忍暴力體罰方法。米內自己的模楷行為如此打動人心,以致在他指揮下沒有需要嚴厲懲罰。
我們下級軍官最初對指揮官加入我們的休班活動感到吃驚。他會向我們每個人輪流點頭示意,讓我們試著抓住他。在不久前經歷江田島艱苦訓練後,我們頗為擅長柔道,也知道此事,所以我們最初接近時有點戰戰兢兢。然而我們很快得知我們當中沒有能把他摔在墊上。我偶爾跟他比試,儘管他看來從不積極進攻,但他會站得穩如磐石,並擊敗最激烈進取的攻擊。最後一定是比他年輕許多的對手昏沈無力地離開,如果他們不是在完全倒下狀態的話。
譯註︰
(4) 並無與作者同期海軍軍校生名為町田再男,有類似經歷與名字者為三井再男(Mitsui Ma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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