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京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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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領聖誕島標誌著日本在東南亞作戰第一階段逐漸平淡地終結。之後太平洋迎來超過一個月的平靜。
4月3日,我艦在泗水附近向跛行的巡洋艦那珂告別,並與在爪哇海的艦隊會合。我們在翌日抵達巴達維亞,並於下午離開前往望加錫,在當地輕鬆渡過五天,同時檢查引擎與武器。我准許我的船員輪流上岸。這城市正忙於各種活動,已經恢復和平,商業運作如常。商店充滿遠比日本六個月前多樣的商品。
戰後我許多同胞指日本應該在1942年春天締結和約,而不是等到日本千瘡百孔時吞下同盟軍的和談條件。但在1942年初期並沒有尋求和平的想法。的確,許多政治家與軍事將領確信已確保永久佔領東南亞,日本在這片區域的豐沛資源下不會戰敗。
從望加錫我們轉至泗水,最後在4月17日,我們受命回到日本。船員感到歡騰。應徵水手想到可以退伍回家。他們希望戰爭結束。軍官沒有這麼美好的前景,但他們也與徵召士兵同樣高興有機會回到日本。
我們離開泗水回到望加錫,翌日加入驅逐艦護衛群,護衛載著礦石、食物與原油前往日本的運輸船。這次旅程平靜愉快。當我們進入母國水域,日本列島隱約出現在海平線上時,所有人都歡欣躍起。天津風與其他驅逐艦在五月第二日安靜駛進母港吳港。散佈在瀨戶內海數以百計島嶼的景色令人平靜與心曠神怡。海鷗俯衝叫喊,小漁船向我們鳴響問候。
日本與熱帶多麼不同。南方大海呈靛藍色,燦爛的花卉在灼熱太陽下盛放,所有事物都過分鮮豔。回到日本,所有色彩都平淡寬心。我們錯過了四月初的櫻花。但櫻樹長出的嫩葉對我們來說也如櫻花般美好。
在到達吳港翌日我命令艦船商店開放。值班時間維持在最低限度以令所有人得以放鬆。我的副手岩淵悟郎大尉到岸上安排一次船員宴會。他在森澤餐廳預約了240人的派對並報告,「店主說他不肯定能為我們提供足夠食物,因為其他許多艦船也在市內舉辦同類派對,買光所有可用材料。但他有充足烈酒供應。」
在宣佈晚上的宴會時,天津風幾乎被其船員的歡呼搖晃。我們抽籤選擇十名不幸者留下看守艦船。其他人則在大約1700到岸上。熙攘的吳港到處是水手。大街小巷都擠滿人。
至於我們的宴會,我們帶了足夠罐裝食品補足餐廳的餐櫃。只有五名藝伎招待我們整個派對。她們只為確保超過200名賓客有食品與飲品供應就已經夠忙碌。除了這些例行工作外,這幾位女孩也要以歌舞娛樂我們。但不斷供應的酒很快滲透到賓客身上,很快許多應徵入伍士兵志願幫助這些女孩。我這群男孩開始唱歌跳舞。
整晚中基本上我所有屬下都前來與我一對一乾杯。我回應了所有的祝賀者。我不知道當中我乾掉多少清酒。唯有我強健的體格,讓我撐過這一直到半夜宴會結束的連環痛飲。
在翌日,每個人都獲准休假三至六日。當天首批三分之一船員離開回家,我乘搭夜間列車返家。列車在5月4日早上到達鐮倉時我心中充滿歡欣。那是完美的一天。柔和海風吹拂滿佈這800年歷史城市的優雅松樹。
我家成員急切地在車站月台迎接我。小幹人差不多三歲,一隻手拖著母親快跑,大叫,「爸爸,爸爸!」我擁抱他。我不在時他長得這麼快。女兒洋子十二歲,景子九歲,她們大喊,「歡迎回家!」妻子千津高興地笑。
車站步行至我家只需20分鐘,但我覺得這次是凱旋回家,就趁機叫了一架計程車。孩子們感到驚奇,他們很少乘坐計程車。
回到家我們打開我由南方帶來的禮物包。孩子們看到巧克力時歡欣尖叫——在這段日子巧克力很難得。在晚上我們多年的好鄰居石橋湛山前來祝賀。在他邀請下,我家前往他的家晚飯。石橋是雜誌《東洋經濟》(《東方經濟學人》)的編輯與出版人。我認識的他眼光獨到而有智慧,但我從未想像過他有朝一日會成為日本首相。
我們享用晚飯,之後我坐下與他喝清酒。他是一位經濟學家,熱心打聽東南亞的情況。「我們海軍實力是否足以控制這大片區域並確保其豐富資源為日本工廠所用?」他問。
面對與他像其質素的人沒理由試圖隱瞞真相。「我們在一連串戰鬥勝利純粹是因為敵人犯錯比我們多,」我回答。「你與我同樣清楚同盟國的龐大生產能力。在這場戰爭中日本沒有樂觀空間。」他對我不得不說的事感到震驚。消息審查是這麼嚴格,以致他未能得知這場戰爭的許多事實。
1956年,正在他成為首相之前,我的戰爭回憶錄在日本出版。石橋為這本書寫下的序言令我羞愧。他寫到我們在1942那一晚的談話令他相信,我並不只是一般的海軍軍官。
六天休假很快過去。要求我立即離開的新任務命令隨時可能到來。命令一發出,我就沒有時間再以一夜旅程到鐮倉。為了與家人儘量相處更久,我在5月10日帶著他們回吳港。孩子們對第一次旅行感到快樂,特別是當我們在旅館登記時。在沒有特別事的日子,我們會在街上溜達或攀登城市附近的山丘。
軍官俱樂部令我家感到愉快,因為它仍供應市區沒有的豐富餐點。我家孩子談論俱樂部的晚餐多年,尤其是在日本投降後物資匱乏的日子。
詹姆斯.杜立德在四月對日本突然空襲很快為人忘記。那些B-25轟炸機造成的傷害很少。陸軍宣佈所有攻擊機已遭擊落。日本沈醉於自己的偉大勝利與大規模征服,杜立德的攻擊就像蚤咬一樣。
我回到吳港後四日,我的船員大部份收到輪換與重新調派指令。基本上我屬下所有軍官與一半士官與船員被調走。每天都可以看到我那些經驗老到的軍官與船員離開前往新艦船,新的軍官與新兵抵達取代他們。整支海軍都在進行這種調動。我無法想像高層指揮在想甚麼。我那些受訓船員四散,我對此感到氣憤。其他艦長也有同樣感受。從未合作過的新人團隊要訓練最少兩個月才能成形。如果我們在他們未準備好前受命行動會怎樣?
在5月20日中途島作戰計劃披露時,我認為高層指揮一定已失去理性。這驚人消息是由田中賴三少將在吳港海軍基地私下向我傳達。我倒抽一口氣。「甚麼?那是甚麼意思,將軍?」我結巴地說。「我們要以這批船員執行計劃嗎?」
「安靜……」田中沮喪地說。「事實上我不確定是否如此。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田中一艘巡洋艦與六艘驅逐艦的分隊在5月21日靜靜駛離吳港。我們以20節速度前往塞班等候「特別命令」。在離開吳港翌日,我聽到憤怒叫喊與有人被打的聲音,然後走向甲板。在那裡新的炮術長清水和衛大尉正對一名水手咆哮。那名不幸水手懺悔地站著,清水不斷用拳頭打他。我感到驚訝。
「發生甚麼事?」我質問。
清水轉向我,眼中仍充滿憤怒。「中佐,這人看到我卻沒有敬禮,」他慌張地說。「我正在管教他。」
「那是真的嗎?」我轉向那可憐的士官。
「沒錯,長官,」他羞愧地回答,臉上因剛才被打而發紅。
我震驚地發現這人是池田,前面提及在泗水附近發現敵方潛艇的瞭望專家。我在強烈警告後讓他離開,並叫清水前來我的艙房。他看來困惑,但不發一言跟著我。我關上艙房房門後給正筆挺立正的清水一張椅子。
我對此事感到苦惱,但盡力嘗試控制自己。「清水,你想吸煙的話隨便。這是男人之間的對話,不是艦長對炮術長訓話。我不想批評你或為那馬虎的人辯護。但我必須指明我不同意以體罰維持紀律。我不知道你的前任艦長怎麼做,但我的信念是,假如要最有效地戰鬥,驅逐艦船員必須保持完美的團隊合作。這艘艦上250人必須身同一人。他們必須在真誠的和諧與友誼中緊密結合。」
清水知道我想他理解甚麼。他不快地低頭,但也不是沒有表現出異議。
「保持良好合作與適當秩序並不容易。但我之前沒有依靠體罰也能做到。這很困難,但值得。如果這對你來說太困難,下次你面對紀律問題時向我報告再作決定。」
清水一直沈默低頭。我致電要求勤務兵呼喚其餘三名分部主管過來。所有人都是新近在我指揮下。機關長藤澤茂雄大尉;水雷長三好正俊中尉;及航海長松本金十郎大尉很快來到艙房。他們立正,顯然警覺到突然的召喚。「我剛才看到清水攻擊一名水手。」我說。「因為他公開這樣做,我推斷這種行為在這艦上很普遍。我不會容許對我的船員體罰。它必須在這刻停止。你們收到命令了。」
軍官們退出,我口中一陣噁心。我不能自已地憤怒。屬下船員在這種情況生活,我怎可能建立我們將面對重要作戰所需的團隊精神?我回想起多年前在江田島的經歷,依然未能原諒那些隨意毆打我的暴徒。將人當成牛那樣毆打令他們缺乏驅逐艦中必要的主動,那必須在關係緊密的團隊中才會出現。只有這樣船員才能以驅逐艦作戰所需的分秒必爭效率運作。
我決定在任何空餘時間私下調查艦上情況。我聽到怒罵,但不再看到更多體罰。我仍對以這組新手船員投入作戰感到憂心。
但是1,400英里旅程卻很平靜,我們在5月25日早上到達塞班島。十六艘載有3,000名陸軍與2,800名海軍部隊的運輸船已從特魯克抵達。海港內在還有超過十艘驅潛艦、巡邏船、掃雷艦與油輪。
在翌日的艦長與指揮官戰術會議,中途島作戰正式公佈。每位軍官都收到載有作戰細節的文件。我們受命指派護衛中途島入侵部隊。
中途島作戰計劃作1942年5月26日生效。翌日南雲部隊從瀨戶內海出擊——目的地為中途島。我們驅逐艦護衛的登陸部隊在5月28日晚上離開塞班。我們預計敵方潛艇正在監視,佯動航線向西,然後在天寧島正西方某地點轉向南方。在我們出發同時,栗田健男中將三艘巡洋艦與兩艘驅逐艦的戰隊離開關島。
聯合艦隊主力由新型超級戰艦大和率領,在29日離開瀨戶內海。前一天我們船隊已離開塞班,那天正是日本1905年在對馬海峽戰勝俄國艦隊37週年吉日。這是好兆頭,但我直覺地感到這次行動有些不妥,心中並不樂觀。
之後六日單調地過去。在6月3日大約0600,我們偵測到一架敵方水上飛機在前方若干英里。它不久後離開,但無疑這飛機已通知中途島我們正接近。我們當時在中途島西南600英里。
在接近黃昏時數架大型戰機出現在南方。田中旗艦神通開火,敵方戰機離去。炮火結束後它們又再回來,神通再次效果欠佳地開火。最後這些戰機離開,但各種行動令我們擔心,因為我們缺乏航空支援。敵機在黃昏回來,這次俯衝至我們上方,因而可以辨認出它們是九架B-17空中堡壘。
所有驅逐艦開火,打亂敵人的時機。從這些四引擎轟炸機投下的炸彈落在1,000米外。它們轉向離開,沒有一架被我方炮彈擊中。晚間稍後,四架敵機偷偷溜進來並發射魚雷,其中一枚刺穿油輪曙丸的船首,十一人死亡,另外十三人受傷。水密隔艙運作,讓油輪能夠跟上緩慢的運輸船。
我們非常清楚自己正面對準備充足的敵人,但我已不再輕易感到不安。目前為止對我們船隊攻擊的企圖都偷偷摸摸而軟弱無力。南雲作戰部隊可以運用其強而有力的攻擊摧毀敵人。
6月5日黎明帶來昏暗天氣,到處是低沈而濃厚的雲。基本上沒有風。我站在天津風艦橋,在一晚無眠後眼皮沈重。早餐送來時我正在憂心天氣,在這天氣對抗可能突然從低空雲層中出現的敵方戰機很困難。從無線電室傳話管的呼喊引起我注意。
「中佐,我方主力作戰部隊正傳來許多緊急訊息。」
「好的,在每一訊息傳來後即時把它們送到我處。」
很快一名勤務兵跑來艦橋給我一張紙。我掃視紙張,呼吸停頓發呆。這則訊息來自航空母艦加賀,寫著︰「我們被轟炸,正在燃燒。」
接連迅速傳來的訊息報告,航空母艦蒼龍與南雲將軍旗艦赤城受到猛烈攻擊。包括旗艦在內三艘航空母艦幾乎同時著火!我在讀甚麼?我在發夢嗎?我搖頭。不,我非常清醒!我感到痛苦並將訊息傳給屬下軍官。清水大尉閱讀訊息時雙手顫抖。松本大尉臉色蒼白。三好大尉無法置信。
我望向四周。我們船隊正之字型前行。其餘艦長與其軍官一定正閱讀同樣的震驚消息。縱使消息令人吃驚,但我們沒有收到其他命令,仍要繼續原定計劃。
這些恐怖報告持續出現,直至不再需要懷疑它們是否準確。強大的南雲部隊遭碾成碎片。即使如此命令也沒有改變。我們的高層指揮在做甚麼?我對我方航空母艦損失的悲傷突然轉為強烈憤怒。我們也將與主力部隊一樣落入陷阱中嗎?該死!該死!
作戰命令154號最後在0920到來,指令我們的運輸船「暫時轉向西北」,所有「戰鬥艦船攻擊在中途島北方的敵人。」小型護衛艇與16艘運輸船從陣形中緩慢轉向前往北方。我們六艘驅逐艦與一艘巡洋艦加速至30節,趕往中途島。
即使在這無風的日子,我那正加速的驅逐艦也衝著海浪,讓水花與泡沫濺上艦橋。但現在我沒有感到激動。在1010作戰命令156號宣佈「延後」中途島佔領計劃,並指示我們對中途島地面設施進行離岸砲擊。
我們仍距離中途島300英里,在接近已警戒的敵方目標時,十小時就像漫長的時間。除了不斷從前線傳來的沮喪報告外,我們無事繼續前往目標。6月4日1430,南雲最後一架運作的航空母艦飛龍傳來訊息指︰「我們受到轟炸著火。」在1615山本五十六將軍發出當日其第三項命令,指示南雲部隊剩餘戰力與敵軍進行夜間戰鬥。這項命令不但沒有提及所有南雲航空母艦已折損,甚至堅稱敵方艦隊已「基本上被摧毀並正向東方撤退。」
即使我對這場戰鬥的情況所知有限,我也不能理解山本怎可能發那項命令。現在看來似乎他試圖避免其部隊的士氣崩潰,但當時我認為他一定是已經失去理性。
在2130南雲無線電報告諷刺地揭露山本的命令多麼錯誤。「敵方部隊五艘航空母艦、六艘巡洋艦與15艘驅逐艦正移向西方。我們正撤退至西北方護衛飛龍。」山本用了兩小時發出他下一項命令,仍然堅持攻擊敵軍。這項命令到達我手上時,我看到東方5,000米外一艘艦船正猛烈燃燒。我們按地圖調查其位置,證實那就是赤城。我回想起在爪哇海一艘敵艦燃燒的情景。這次是我們的旗艦。這是多大差別!在爪哇海戰役同盟軍比日本犯錯更多,但在中途島只有日本犯錯。
半夜後不久,我們接到命令宣佈中途島作戰結束,並指示我們與山本主力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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